2019年5月19日
邱軒洛
現(xiàn)任陜西省文化廳規(guī)劃財務處處長。2017年8月至今在榆林市綏德縣田莊鎮(zhèn)賀家莊村任扶貧工作隊隊長
丁酉炎夏,阿Q銜命至名州。山村依依,黃丘綿綿,嗩吶聲聲,羊群咩咩。異域的風光,別樣的風情,以及這里善良可親的山民們,教他如何不把話匣“啪啪”打開……
山村現(xiàn)狀
“雙節(jié)”前,鹼畔上。
看著村道上不時駛過的小汽車,阿Q當著老支書的面這樣嘆道:“老甄呀,真沒想到,咱們村居然有這么多的小汽車,而且,從車牌上看,好像掛外地牌子的車也不少喲?”
“對呀,都是在外地打工的后生們開回來的。要知道,在咱陜北這地方,鄉(xiāng)下男多女少,現(xiàn)在的后生們要娶個婆姨,必須有車有房才成,所以嘛,有的家庭即便借錢也要買輛車子來撐撐門面。”老支書坦然以應。
“除了在外打工,咱村的老百姓現(xiàn)在還有沒有其他方面的收入?嗯,我看咱村子周圍的山上栽的樹大部分都是果樹,這一年到頭,也該有點收入吧?”
“沒錯,滿山遍野都是棗樹和杏樹,可就是收到的果子賣不上價錢,咱們這兒的棗口感和灘棗差遠了,一斤兩三毛錢都沒人要。再說了,有打棗摘杏的工夫,還不如進城打點零工掙錢來得快。就拿現(xiàn)在這工價來說吧,到城里打一天工,至少能掙一袋子面錢。”老支書磕了磕煙鍋袋說道。
“后生們在外打工主要干些啥?有靠技術或手藝吃飯的吧?”阿Q追問道。
“哼! 咱這窮山溝哪有什么手藝人?”此時,一位從鹼畔路過的名叫馬蘭的村婦搶語道,“也就一個鏨石頭的雕工,算是手藝人吧,其他男勞力在外干的全都是磚頭石頭活(粗活)。”
“那你們女的一天到晚都在忙啥?聽說咱陜北女子個個都會剪紙,手很巧的。”見馬蘭心直口快,阿Q便想多套一些情況。
“哪有時間剪呀?娃娃都夠女人們忙了,現(xiàn)在村里多數婆姨都到城里陪娃娃上學了。”馬蘭抱怨著說。
“那家里的老人咋辦?有送老人去敬老院的吧?”阿Q此時想到了千里之外的父母。
“住敬老院是要錢的,而且,敬老院把老人們像羊一樣圈著,所以基本沒有老人愿意去,老人們待在自己家里雖說是混天天,湊合著吃飯,但能和鄉(xiāng)親們拉話,他們覺得高興、自由。”
“噢,老人們守家,后生們在外打工,婦女們在城里陪娃娃上學,這么說來,咱們村里一年到頭家家戶戶能全家團圓的日子是少之又少了?”
“是呀,地都種上了樹,年輕人待在村里還能干啥?也就只有離家打工討生活這一條路了,所以,這一年大部分時間村里是沒啥人的,也就這過年過節(jié)的時候才稍稍有一點點人氣。”馬蘭幽幽而語。
養(yǎng)羊如何?
羊圈旁,阿Q問羊倌老余:“喂,老余呀,現(xiàn)在在咱這兒一只羊宰了后凈肉能賣多少錢?”
“不值幾個錢,拉平了也就千把塊錢吧。”
“像你圈中的這群羊,一年到頭刨過買羔子和飼料錢,究竟能凈掙多少?”
“沒細算過,也就兩三萬元吧。”
“那也可以呀,一年到頭能穩(wěn)穩(wěn)賺上兩三萬元也挺不錯。”
“唉,老Q啊,像咱這年歲,進城打工沒人要了,也就只有上山放羊混日子了,要說賺的錢,其實也就只是個人工錢。”老余苦笑著說。
“你是說這些羊都是到山上去放?國家的退耕還林政策不是不讓到山上放羊嗎?”
“沒關系的,現(xiàn)在山上的樹都長大了,羊夠不著啃,羊吃的一般是樹下的紫花苜蓿。”阿Q覺得老余這話聽起來有些繞。
“是這樣啊?”阿Q將信將疑。
“嘻,老Q啊,實話告訴你,這些年,政府一方面提倡養(yǎng)羊脫貧,另一方面卻又禁牧養(yǎng)林,這政策其實是有矛盾的。”老余嘆了口氣。
“怎么會有矛盾?國家不是統(tǒng)一要求圈養(yǎng)羊嗎?山上既然有紫花苜蓿,人也可以上山去割呀,這樣,不就避免了羊到山上亂啃樹了?”阿Q想當然地說。
“唉,那是不切實際的。圈養(yǎng)羊不僅成本大,肉也難吃,而且,圈養(yǎng)羊生的羊羔是很難站立起來的,麻煩大著呢。其實,現(xiàn)在家家戶戶都在燒煤,山上的林木是沒有人砍的,成林很快,羊吃的那點點無大礙。還有,現(xiàn)在鄉(xiāng)下人手緊,上山放羊沒人干了,過去放羊都是靠娃娃們,現(xiàn)在娃娃們都到鎮(zhèn)上或縣上上學去了,沒辦法了,也就只有我這種腿腳不靈便的半老頭子去爬高上低了。哼,一年到頭只要上山下山不摔傷都謝天謝地了,至于說割草背草,那是不可能的事。”老余一攤手解嘲道。
“照你這么說,在維持現(xiàn)狀的情況下,養(yǎng)羊,也算是咱們這兒一條勉強可行的致富途徑?但我想,如果家家戶戶都上山放羊,那林子怕招架不住羊啃喲?對了,咱們這兒有沒有護林員?”阿Q還是有些擔心。
“那是,那是。唉,其實嘛,現(xiàn)在國家的封山育林政策如果能像當年的計劃生育政策那樣執(zhí)行就好了。噢,對了,國家退耕還林政策也馬上就要到期了,如果能把這政策扎扎實實再堅持一二十年,把封山育林搞嚴些,這山上肯定要比現(xiàn)在綠得多。至于你說的護林員,有倒是有,但大多是聾子耳朵。因為護林員每月有工資,鄉(xiāng)里為了照顧貧困戶把這一崗位安排給他們,大家都是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親的,誰愿意下茬管啊?”看來這老余是很懂政策的。
“難道說,再沒別的保護山林的辦法了?”阿Q心存憂慮地問道。
“有倒是有,就是沒有人愿意下狠手,比如咱縣的胡家扁村,村里給山上都下了藥,立馬治住了散放養(yǎng)羊!但縣上林業(yè)局的食藥辦又不愿意普及這種做法,說下藥會毒死野生動物。這事嘛,依我看,咱們這兒完全可以學習內蒙古的做法,將山區(qū)劃為禁牧區(qū)、控制區(qū)和放牧區(qū),這樣去管,那才是切實可行的。”顯然這老余就此是動過腦筋的。
鄉(xiāng)村文化
雷雨冰雹過后,天驟放晴。
由于入溝的電線被風刮斷了,全村停電。停電后,便有許多村民集中到村委會廣場上來閑聊乘涼。
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在“雪炭工程”器材旁追逐嬉耍,暑期回鄉(xiāng)的學生們則在柳蔭下玩手機此時的山村,呈現(xiàn)出一種祥和的景象。
而此時的阿Q呢,最想聽到縣上應急廣播有關山洪災害方面的消息。
由應急廣播,阿Q想到了鄉(xiāng)村文體設施的利用問題,于是向身旁的一位鄉(xiāng)紳問道:“我看咱村村委會旁的農家書屋建得挺不錯的,平時看書的人很多吧?”
“噢,你是說那個放書的房子?嗯,有,有人,多,多得是。”鄉(xiāng)紳囁嚅而應。
“胡說啥呢,哪有人看呀,能識字的都出去打工了,在家待的老人都不識字,老年人最多看看書上的‘娃娃’(圖片)。”一位名叫火蓮的村婦搶白道。
阿Q覺得火蓮講得有趣,便趕緊追問:“那你進去看過沒?”
“嘻,看書太麻煩了,現(xiàn)在想查什么打開手機啥都能知道!”看來這火蓮很新潮。
“嗨,咱們村有這么大的文化廣場,現(xiàn)在全國鄉(xiāng)下不都時興跳廣場舞嘛,村里的婆姨們有沒有跳廣場舞的?”阿Q知道,陜北婦女有唱民歌和扭秧歌的習慣。
“唉,家務事都讓人忙不過來,還跳啥舞呀。況且,咱們村子太小了,人太少,是耍不起熱鬧的。”
“耍不起熱鬧?但我聽說咱們村每年的廟會是很熱鬧的,四鄰八鄉(xiāng)的人都來呀!對了,在廟會上,村里以往都搞些啥文化活動?還有,也不知咱們村這座廟里究竟供的是啥神?香火怎么這么旺?”由于工作關系,阿Q很想了解這個村子與文化工作相關的一些情況。
“是的,村里一年有兩次廟會,那兩個日子是很熱鬧的,有扭秧歌的,還有唱大戲的。這廟嘛,是座老廟,香火一直都很旺,供的神聽人說是真武祖師爺,后溝的廟聽說供的是無量祖師爺。”
哈,真武、無量兩位祖師為阿Q平生首聞,于是他趕緊追問:“這兩位祖師爺主要保佑咱老百姓哪方面?”
“啥都保啊,治病、求財、送子、娃娃考大學,嗯,對了,過去在這廟里也求過雨。”
“神通廣大呀。那廟旁的戲臺我看修得不錯,一年能演幾次戲?一般都演啥戲?”阿Q也很想知道這兒老百姓的文化趣味。
“農歷四月初五和八月十五廟會各演一場,唱的都是晉劇、道情什么的。”
“那咱們這兒有沒有喜歡秦腔的?”因為從未看過晉劇與道情,所以阿Q只好轉移話題。
“前些年,零零星星還有一些關中來的草班子串鄉(xiāng)演秦腔,記得看戲的全是些牙牙婆婆們(老年人),現(xiàn)在早都沒有了。對了,咱這兒的人,說到底,還是愛聽陜北說書與民歌。”火蓮所言,其實與阿Q猜想的完全一致!
是夜,阿Q在網上搜了一下真武、無量祖師,結果顯示:這兩位神均居于玄武(北方),主水主威。嘿,也難怪這兩個廟一個叫八龍廟一個叫青龍廟。沒錯,黃土高原缺水,水神,那是當然要被供起來的。另外,在上郡這四戰(zhàn)之地,老百姓祈求威神保佑平安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鄉(xiāng)村出路
小D在城里教書,時值暑假,他回鄉(xiāng)下老家避暑。這天午后,在村西的拱橋邊他與阿Q不期而遇,相互頷首致問后,小D非常老練地遞上一支“芙蓉王”,阿Q趕忙擺手,道:“不會,謝謝。”
也沒多少客套話,小D便單刀直入地問道:“聽說你們是來搞扶貧的?在這兒是待一年吧?”哈,這小山村只要來了“生人”,相關消息便如同山雀一樣到處亂飛。
“是呀,是一年,時間挺短的,怕給咱村里老百姓做不了多少事。”阿Q謹慎而應。
“唉,只要能做成一兩件事就可以了,不過依我看,你們這個貧究竟是咋個扶呀?現(xiàn)在鄉(xiāng)下都沒地種了,而退耕還林的十六年補貼期限也快要到了,等到明年,所有參加退耕還林的農民可能都會變成名副其實的‘失地農民’,他們沒了地,又沒了補貼,如果家里再沒有精壯勞力外出打工的話,我看連吃喝都成了問題,到時候,假如再遇到個頭疼腦熱的,還不得硬挨等死呀?”小D不無憂慮地講。
聞此,阿Q心中一動,心想一個“教書匠”居然也有如此憫農之懷,于是便想與他多聊一會兒,就接住話茬明知故問:“當年退耕還林還的不都是經濟林嗎?現(xiàn)在那些林子也該都成林了,也該有果子可以賣錢了吧?”
“又小又皺的柴棗您要不?去年一斤棗兩三毛錢都沒人理,而且,打棗是很費工夫的。事實上,這兩三年坡上的棗、梨、杏等水果大多都是自生自滅。”看來這小D常回鄉(xiāng)下,啥都知道。
“那您認為咱鄉(xiāng)下老百姓將來的出路該在哪兒?”此時的阿Q,已經將小D當成一位鄉(xiāng)賢來看待。
“還用問嗎?現(xiàn)在大家都很明白,在鄉(xiāng)下要養(yǎng)家糊口,也只有外出打工這一條路子了。在外打工的年輕人若在他鄉(xiāng)成了家,這山溝溝的家也就只是他們過年過節(jié)時的一個探親去處。如果家里的老人一旦離世,窯洞就會長年掛鎖。對了,我還在想,現(xiàn)在政府其實不必要搞什么移民搬遷,我敢打賭,再過一二十年,稍稍偏僻一點兒的山村可能都會一個一個地消失的!”小D侃侃而談。
對于小D的這一判斷,阿Q有些不以為然,但為了將話題引向深入,他還是順著小D的話補充道:“您說的也許是事實,大勢或沒錯,但我們不能忽略未來城鄉(xiāng)一體化的可能,屆時,也許鄉(xiāng)下會出現(xiàn)另外一種鄉(xiāng)村形式,即農耕社區(qū),尤其是一些偏僻村落,只要人為的痕跡少,也許會吸引一些情趣特別的顧主來作為鄉(xiāng)村別墅的選址?”
“您說的或是遠景,但眼下還是人人都向往都市生活,至少說,城里的交通信息及文教衛(wèi)設施是很吸引人的。”嗯,小D說的應該是事實。
“目前的確如此,但隨著交通網絡和交通工具的日新月異,再伴之以電子商務的深化,那些備受‘城市病’折磨的城里人,將來或許會有一部分人愿意回流到鄉(xiāng)下來當鄉(xiāng)紳的,比如您,現(xiàn)在不就回到鄉(xiāng)下來避暑了?其實,現(xiàn)在只要有了互聯(lián)網與手機,無論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樣的,況且,待在農村還能呼吸到新鮮空氣。再說了,伴著農業(yè)產業(yè)化與田園化的推進,將來肯定會吸引一部分城里人來鄉(xiāng)下就業(yè)創(chuàng)業(yè)的。還有,未來若取消了高考,大學實行注冊制,那時鄉(xiāng)下的學校可能又會‘復興’起來,鄉(xiāng)村的人氣也會隨之漸漸上升的。”阿Q在說此番話時,心中其實也沒底氣。
“也許會吧,但我們這一代人可能看不到了。”小D一攤手笑道。
“那么,您以為現(xiàn)在鄉(xiāng)村扶貧工作咋搞會更好些?”阿Q對小D充滿著期待。
“很簡單,得先找對現(xiàn)在農村人口貧困的真正原因才行。”
“那您覺得現(xiàn)在農村老百姓致貧的真正原因究竟在哪兒?”阿Q覺得小D很好玩兒。
沉思片刻后,小D幽幽而語:“要論現(xiàn)在農村出現(xiàn)貧困人口的真正原因,可能主要還是在老百姓因老因病致貧上。因此說,要從根本上解決農村貧困問題,在加大農村公共衛(wèi)生服務保障體系建設的同時,下功夫實施村村社會化集中養(yǎng)老才是正道,國家如果能像當年教育搞‘普六’‘普九’那樣,全民動員,把各種扶貧資金都整合到免費敬老院、‘幸福院’村村全覆蓋上,再輔之以‘流動醫(yī)療衛(wèi)生服務’和‘遠程會診服務’的跟進,這樣一來,農村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就不成問題了。”
在講這番話時,小D儼然一位“三農”問題專家,如此,也讓阿Q更加佩服這位教書匠了。隨之,阿Q調侃小D道: “小D先生,依我看,教書于您真是大材小用了,哈,咱現(xiàn)在應該建議把您調到政府部門工作才是。”
“嘿嘿,粉筆匠也只是耍耍嘴皮子而已,您別當真。”小D莞爾。
后 記
與小D一席話后,是夜,阿Q在土谷祠中輾轉難眠。他在想:目前鄉(xiāng)村的前景的確讓人琢磨不透,但現(xiàn)狀卻是非常明晰的。這山里人現(xiàn)在大多因為退耕還林都無地可種了,出外打工似乎成了他們唯一的謀生出路。而要搞什么種植養(yǎng)殖,一來沒人手,二來也缺乏產供銷機制。如果發(fā)展鄉(xiāng)村旅游,那也不是所有的村莊都有條件的。
另外,山村老百姓的觀念、意識也是個大問題。比如前幾日動員村民搞大棚蔬菜時,首先遭到了以“九斤老太”為首的老年人的反對,他們說村里人祖祖輩輩在冬天都是吃蘿卜、白菜和洋芋,就別亂折騰了,還是讓土地在冬天好好歇歇肥力吧。之后,在經過一番激烈爭吵后,常在城里扛活的“七斤”建議成立一個蔬菜大棚合作社,由合作社以股份制的形式來建設經營。然而,“七斤”的主意馬上又被“七斤”嫂給嗆了回去,她說自己屋里拿不出入股墊底的現(xiàn)金,除非是村里給自己認“干股”才行。唉,也就在人人都只想著自己的利益把事情弄得快要僵住時,一向少言且老實巴交的“閏土”說話了,他說:“還是用牛骨頭熬牛肉湯吧,就將就著集體的拳頭擂集體的眼,可按人股地,以產抵股,風險共擔好了。”聞此,阿Q心中暗暗叫絕,這“閏土”的主意不就是目前大力提倡的在產業(yè)扶貧上的“三變”模式的變通做法嗎?
來源:陜西先鋒